當然還有更深的原因,從他的“宇宙觀”來講,木心是徹底悲觀的。木心常講到他的宇宙觀,由宇宙觀出發到世界觀、人生觀,最後還歸於宇宙觀。他將這種悲觀寄託到耶穌、老子、釋迦、尼采等人的身上(他是按照文學和哲理的方式理解基督教、佛道的),例如:
提到耶穌的話“降雨給義人、也給不義的人”,他說:“上帝無是無非,無黑無白,超越善惡。耶穌,早已說出極度的悲觀。”(八四頁)
“耶穌、老子、喬達摩,都是極度真誠敏感,感於人類的自苦,他們悲觀,是一想就想到根本上去。悲觀是這樣來的。”(八八頁)
“李耳的思想最透徹、孤寂、淒涼,完全絕望。”(一六九頁)
“佛家的前半段,就是悲觀主義,道家的後半段,就是超人哲學。”(四九六頁)
“尼采的意思其實是,生命是悲觀的,但總得活;要活,就要活得像樣!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,也有堂吉訶德的一面,我偏愛他哈姆雷特的一面,常笑他堂吉訶德的一面。”(六二四頁)
“他(尼采)總是從最原始的角度來看世界,想世界。”(七六三頁)
木心偏愛尼采,他常說某個作家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愛尼采,或者受到尼采的影響。
什麽是悲觀主義呢?
“悲觀,是一種遠見。”(三三六頁)
“我以為就是‘透’觀主義。不要著眼於‘悲’,要著眼於‘觀’——萬事萬物都會過去的,人是要死的,慾望永遠不能滿足,太陽底下無新事……這就是悲觀。”(六一五頁)
“藝術家、詩人的悲哀痛苦,分上下兩個層次,一個是思想的心靈的層次,對宇宙、世界、人類、人性的絕望,另一個是現實的感覺的層次,是對社會、人際、遭遇的絕望。”(六三七頁)
“悲觀主義是不得不悲觀的意思,此外沒有別的意思。”(一〇四一頁)
他對悲觀的表述浸透字裡行間。樂觀主義往往是媚俗的表現。
“人和宇宙是這樣一種關係。是最初與最後的關係。悲傷也沒有餘地,因為有情(人)無情(宇宙、上帝、神)沒有餘地,故謂恐懼。”(四〇六頁)
“世界這隻大船根本沒有船長,有人毀壞,有人修補,但不問這船究竟航向哪裡。”(六九六頁)
“政治家,清一色都是樂觀主義。我謂之‘不要臉的樂觀主義’。……文學家的樂觀主義是糊塗的,政客的樂觀主義是欺騙,商人的樂觀主義是既糊塗,又欺騙;目前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。我們呢,要做既清醒又誠實的人。”(九〇七頁)
“人是要死的。生活是什麽?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。……可是末日看來還遠,教堂、博物館、美術館、圖書館,煞有介事,莊嚴肅穆,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——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。我是懷著悲傷的眼光,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。”(一〇七三頁)
徹底的悲觀。但是怎麼辦呢?
“悲觀主義是一個態度,是一個勇敢的人的態度。得不到快樂,很快樂,這就是悲觀主義……一切都無可奈何,難過的,但是透徹。”(六一五頁)
“他(萊蒙托夫)寫皮恰林在驛站上等馬車,四周無人,頹喪疲倦,一忽兒馬車來了,人來了,皮恰林腰杆筆挺,箭步上車,一派軍官風度(說到這裡,木心作狀模仿那種姿影)。我們在世界上,無非是要保持這麼一點態度。”(六三八頁)
就是這樣一種態度,勇敢的,快樂的,透徹的態度。
他瞧不起過分的悲觀:
“對生命,對人類,過分的悲觀,過分的樂觀,都是不誠實的。看清世界荒謬,是一個智者的基本水準。看清了,不是感到噁心,而是會心一笑。”(九三〇頁)
他認為只有悲觀主義可以洗滌人的靈魂,生出偉大的思想:
談到希臘悲劇時,他說:“凡是健全高尚的人,看悲劇,既驕傲又謙遜地想:事已如此,好自為之。一切偉大的思想來自悲觀主義。真正偉大的人物一開始就悲觀、絕望、置之死地而後生。”(五八頁)
“一切智慧都是從悲從疑而來。我不知道此外還有何種來源可以產生智慧。”(三二〇頁) |